人生欣賞·欣賞人生
詩中有畫、畫中有詩的女畫家席慕蓉素以至情至性
為人稱道。她的畫韻味細緻,透露美的氣息。她的詩句
句嗅得出對人世家國綿濃的愛意,品者莫不心生感動,
益發肯定生命的價值。
這位能在無形中給人力量的藝術家是「婦女雜誌」
民國七十年一月份讀者午餐會的主講人。在短暫歡聚的
時光裡,她毫無隱諱地把自己的經驗提供給讀者,讓大
家知道她如何妝點人生,使她的人生可以入詩入畫,也
使大家豁然領悟:只要建立快樂的人生觀,快樂的人主
人人可得!
下面是她演講的全文:
能夠在這樣的機會之下開口講話,我心裡實在很興奮。《婦女》雜誌的選擇一向很嚴,所以,那天我接到主編崔家蓉的電話邀請時,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了。我心裡一百二十個願意,不過仍然謙虛地連說了兩次;「不行吧?」「不行吧?」但也僅此兩次,然後我就趕快說「可以、可以!」了。因為,萬一崔家蓉受了我的影響,真的覺得我不行而改變了主意,那豈不是我莫大的損失?
我選了一個題目來概括我要說的話,那就是「人生欣賞·欣賞人生」,我想用一些切身經驗來說明今天第一部份「人生欣賞」的主旨:如何生活得更快樂一點,如何用我們已經有的東西,使我們自己生活得更快樂一點。
我為什麼會講這些呢?我認識不少人,有很多人很不快樂,然而,假如他們仔細省察一下的話,他們本可以有很多快樂的理由的,卻常常因為一些錯誤的觀念和理想,使他們很不愉快地過了幾十年。我覺得,對生命而言,這是一種很可惜的浪費。
尤其是大多數的女性,因為先天就比較敏感、比較容易受傷,受了傷以後又比較不容易忘記,所以常會過得很不快樂,讓人看了除了心疼之外,又覺得實在很划不來。
舉一個例來說,十六、七歲的女孩子臉上充滿了青春的光采,無論怎麼站、怎麼坐、怎麼跑、怎麼笑、怎麼哭,看起來都非常惹人憐愛。我的學生都是這個年齡,從十八歲到二十歲,我看他們每個人都很好看,可是,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知足的。有的人覺得自己皮膚太黑,有的人覺得自己長得太矮,有的人覺得自己眼睛太小,有的人又覺得自己嘴巴太大……。
其實,我在她們那個年齡的時候,也不太快樂,心裡總是羨慕那些又秀氣又安靜的女同學,覺得自己非常浮躁,非常不像女孩子。
出國讀書以後我仍然有這種感覺。參加什麼同學聚會,想文靜一點,總是做不到。一興奮起來就會大笑大跳,瘋鬧一個晚上,等到回到宿舍裡,一個人又會很後悔,為什麼總是不能安靜下來。
自信就是美
有一天我下定決心。我想,容貌是天生的,沒辦法改變,但風度卻是後天培養出來的,只要我肯去做,一定可以把自己訓練成一個安靜端莊的淑女,我應該會成功。那時候,我才二十多歲,我覺得應該不太遲,改變自己總比每次回到宿舍以後流眼淚要強多了吧。
於是下一個週末,從布魯塞爾坐火車到魯汶大學城的中國學生中心的時候,我已經準備好了。到了那裡,聚會還沒開始,我就到小圖書館在看中文報紙。我坐下後,一位男同學走了進來,於是,我就用我準備好的態度來面對他。在他向我說了一聲好以後,我輕輕地回答了一聲;「你好。」微笑了一點點,然後就低下頭去看報紙。那個同學怔了一下,一會兒就走出去了。然後,又進來一個男同學,興高采烈地向我打招呼(就是我以後嫁給地的那個人),我也仍然兵來將擋,用我很文雅的姿勢向他道了個好,他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又出去了。後來,進來了第三位男同學,同樣的情形,他也很快地出去了。我仍然很優雅地看我的報紙,覺得改造自己的第一個回合已經成功了。
可是,過了一會兒,剛才的那三個男生一起進來了,看了我半天,然後第三個男生(他現在是台大法學院的教授)問我:
「席慕蓉,你是不是生病了?」
原來,他們三人在門外商量了半天,覺得我今天很不對勁,不知道是有什麼難題,還是生病了,所以王個人一起進來問我。
我很生氣地告訴他們我改造自己的計劃,而且我又犯了毛病,站起來很大聲地告訴他們:
「我準備以後就要以這樣的態度來過我的日子,實現我的理想。」
想不到他們三人聽了我的話,竟然哈哈大笑起來。尤其是第二個男生,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,我實在很生氣,覺得他們一點也不瞭解我。
他們笑完之後,跟我說了一些話,我才發現,他們好像比我自己還瞭解我。他們說:
「我們喜歡你就是因為你愛說、愛笑,跟你在一起我們都覺得很快樂,因為你有一種快樂的本性,可以影響你周圍的人。你如果一定要改變、要做作,就會讓人覺得很可惜了。」
從那天開始,我心裡就很坦然了。原來愛說、愛笑也是一種美,生活原來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方式。
不過,我心裡仍然有一種理想,在現實生活裡無法實現,可是在藝術作品裡卻可以想辦法做到。因此,在我的畫和我的詩裡,就常會出現我從小對美的一種追求和理想,當然,有些時候仍會產生一種令人不太愉快的副作用。
最近幾年來,我發表的作品比較多了一點,所以,知道我的人也比較多了一點。有一天,我替對面的鄰居買了一些樹苗,在把收據拿給她的時候,剛好碰上她家裡有三、四個女孩子,都是她的同事。我在門口和女主人說了幾句話,然後就告辭了。關上門以後,她大概回身跟她的朋友說:「剛才那個人就是席慕蓉。」只聽到屋子裡那幾個女孩子尖聲大叫:
「什麼!她就是席慕蓉啊?」
那時我就在屋子旁邊,聽了她們的聲音,開始還滿得意的,覺得自己的知名度頗高嘛。可是後來再仔細聽她們說話的語氣,就覺得很難過了,因為,她們實際的意思是:
「席慕蓉怎麼是這個樣子的!」
我想,再有修養的女人聽了這種評語,也不由得要黯然神傷一下子吧?
好在,我很會自己安慰自己,難過的情緒一下子就過去了。不過,當以後朋友向別人介紹我的時候,我都預先在心裡有一點準備。假如有人很有禮貌地暗示我比他所想像的要胖一點的話,我也看得開了。我想,也許就是因為我比較平凡、比較高大、比較胖,才能在我的作品裡表現比較纖細、美麗的畫面吧。誰能說這不是一種挺好的補償作用呢?
人的一生應該為自己而活,應該學著喜歡自己,應該不要太在意別人怎麼看我,或者別人怎麼想我。其實,別人如何衡量你也全在於你自己如何衡量你自己!
在社會裡,我們常會覺得自己不如別人,常會產生自卑感。通常,這種比較在三方面顯得特別尖銳。尤其是女性,常會用美麗、金錢和學識來與人比較,常會因為不如人而不快樂。
保持快樂的心境
美麗的問題如我剛才所說,實在不是我們自己的能力可以決定的。不過有一個方法可以讓自己好看一點,就是盡量保持快樂的心境。記得小時候我帶一些同學到家裡玩,外婆往往會稱讚一兩個我覺得並不漂亮的女孩子,說她們長得好,我問她為什麼,外婆說:「她們長得喜相,所以好看。」我想,「喜相」的意思也就是臉上總有一種很快樂的表情的意思吧。
我們的第二個問題就是金錢。我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是不是很看重這些,當年的我們並不特別看重金錢,可是,在有些場合,能有一兩件漂亮的衣服和新鞋子的確可以讓我們過得更快樂一點。
其實,父母能供我們每個孩子都讀了大學,並且出國留學,我應該是很感謝和知足的了。但是,在大學裡有一件事情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。
有一位男同學,不知道是心血來潮或是想討好他的女朋友,在一次同學的聚會上,在我很高興的時候,走過來對我說:
「席慕蓉,再漂亮的衣服,假如你每次都穿它的話,也會變得很難看,會讓人討厭的。」
我當時怔住了,然後,他就牽著他的女朋友走開了。他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同學,家裡很有錢,那天晚上她穿了一件很漂亮的黑裙子,裙子邊印著大朵的紅色玫瑰花,配著亮亮的黑漆皮鞋,真的很好看。而我穿的是一件從大學一年級到四年級都常穿的尼龍料子的洋裝,白底上灑著綠色的花點,中間系一條綠色的腰帶,如他所說,本來是蠻清爽、蠻好看的,是我二姊不要了,給了我的一件衣服,我很喜歡。它可說是我唯一的一件漂亮衣服,所以我常常容它,白色的尼龍料已經有一點泛黃了,不過,不仔細看、不比較的話是看不出來的。
那天晚上月亮很好,從同學家裡出來的時候,我們十幾個人就在新生南路附近的巷子裡慢慢地走著。那位穿著新衣服的女同學和男朋友就走在我前面幾步,旁邊還有好幾個同學。女孩子很高興,好幾次抬起頭來大笑,風吹過來,有著紅玫瑰花邊的裙角一掀一掀的,黑漆皮的鞋子在月光下發著亮,我的眼睛就沒有離開她,心裡好羨慕。晚上做了一個夢,夢見我也穿了一身新衣服,皮鞋是黑漆皮的。不瞞你們說,一直到現在,買皮鞋的時候,我總是喜歡挑選一些發亮的漆皮的,不知道不是受到這件事的影響。
我說出上面這段話的意思是:有些事情、有些比較其實是很無聊、很沒有意義的,可是一個困在其中的當局者要掙脫出來,有時候並不很容易。
掙脫旁人的眼光
我和我先生是在比利時認識。然後訂婚、結婚的。訂婚的時候,我們兩個人都是窮留學生,聽別人說訂婚要有訂婚戒指,於是就到街上去找。兩個人不敢進大珠寶店,就到車站附近的一個專賣紀念品的小商店裡去挑了兩隻戒指,是銀色合金的,他的那只是一個普通的寬寬的圈圈,我的則是在圈圈上突出一個圓點,有點像一個小珠子,好看,又便宜,我們很高興地買下來了,並且在訂婚的時候,互相交換著帶上。
當時剛好另外有一對留學生訂婚,男孩子送給女孩一顆鑽石戒指,有人向他們道賀的時候,女孩就笑嘻嘻地給人看她那個鑽戒。假如我們剛好在場,也會有人要看我的訂婚戒指,我也總是笑嘻嘻地伸出手給別人看,有一位女同學大叫一聲說:
「是銀的嘛!」
「不是,是鐵的。」我和我先生一起回答,然後相視而笑。的確,那本來就是一樣不值錢的東西,但是,我已經長大、成熟得知道:我得到了一樣非常珍貴的事物,就是一個忠厚誠實的男孩子給我的一份真摯的愛,這才是真正值得歡喜的事。一個戒指是鐵的,是銀的,或者是鑽石的,其實沒有任何分別,一點都沒有分別。
可是,那時候,頗有不少人為我打抱不平,認為太不像話,也有人像是要安慰我似的:
「也許他會在結婚的時候,連結婚戒指一起送給你。」
遇到這些時候,我總是笑一笑就應付過去了。當時,不管是在雜誌上、文章裡或實際生活裡,都流行在訂婚的時候送鑽戒。鑽石商人更在雜誌上刊登很美的畫頁廣告,用一些詞句來刻意強調什麼:
「鑽石像征永恆的愛情!」或者:
「送她一顆鑽石,就如同送她一顆不變的心!」等等。
當然,我並不是酸葡萄,認為鑽戒一定不好。相反的,我認為如果兩個人有這個能力的話,在訂婚時買一個鑽戒倒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,最低限度,鑽石有保值的作用,對不對?可是,如果一定要強求一件東西,並且因為缺少這樣東西就認為對方沒有誠意,或者不愛你,因而影響了你的情緒,甚至嚴重地影響到你們之間的感情的話,那就是最愚笨,最不值得的事情了。
和我們同時訂婚的那對夫婦,現在也生活得很美滿。所以問題的本身不在那顆鑽石,只在兩人是否有緣,是否真心相愛。我覺得珠寶商人推銷鑽石和大同公司推銷冰箱差不多,都是要把他們的商品當做愛情的象徵,後者還比前者實際一點哩!
當然也有些朋友認為,我是個藝術家,所以可以有不同於別人的選擇和見解,可是,我卻認為,我並沒有和別人不同的地方,我也有很強烈的物質慾望和很強烈的虛榮心,但是,在一些比較重要的關鍵上,我常常會提醒自己要知足,知足才能快樂。
用錢而不為錢用
剛結婚的時候,我們常開輛破車到處去玩,錢剛夠吃和住,沒有餘錢可以買紀念品,我就在一些風景很美的地方,或者有紀念意義的地方,檢一兩塊比較特別的石頭當做紀念品,慢慢地成了一種習慣。直到現在,我們到什麼地方去玩還是很喜歡撿一些石頭,有時候也會到店裡買一些很漂亮的礦石擺在家裡,有的晶瑩剔透,有的灰頭土臉,可是每一塊我都捨不得丟掉,因為每一塊都有著不同的意義和不同的快樂。前一陣子去橫貫公路,在太魯閣下的河床裡,我們夫妻兩個脫下鞋子找了好多石頭,被同行的朋友們認為簡直不可忍受,對著一塊石頭還挑挑揀揀、難捨難分的,這兩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大的癮?
金錢是一種有用的事物,但是,只有在你覺得知足的時候,它才會帶給你快樂,否則的話,它除了給你煩惱與妒忌之外,毫無任何積極的意義。很久以前,看過楊乃藩先生寫的一個小方塊,印象很深,大意是說:他很喜歡錢,覺得錢可以買到快樂,比如在他口袋裡裝了幾塊零錢的時候,他可以牽著孫兒的小手,到巷口的雜貨店裡買幾塊糖給孫兒,小孩子臉上的快樂與滿足真的是用幾塊錢買到的。他還舉了一些其他的例子,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,但大意是說,若你能善用錢,錢就能買到快樂,而善用的意思就是說,要知足,要不貪,要操縱慾望,不要讓慾望操縱你。
不以權位職人
第三個問題是學識,或者跟著學識而來的一種地位的壓迫感。
在台灣,對於這種壓迫感最敏感的可能是中學生和大學生,我不知道小學生會不會這樣,但是我心裡祈禱千萬不要這樣,若是這樣小就以「學校」來取人的話,就太可怕。
我知道有一位師範專科學校的老校長對學生非常好,學生也很愛戴他。可是,有一件事情學生始終不能瞭解他:這所師專附近有好幾所大學,常常希望和師專的同學聯合辦一些活動或者晚會什麼的。有時候還由大學的校方正式出公函到師專來邀請,老校長都置之不理,從來沒有鼓勵學生去參加。學生有時候會抱怨。一位老師曾問校長這是為什麼,校長說了一番很出人意料之外的話:
「我當然不懷疑別人邀請我們學生的誠意,可是,你也要替我們的女孩子想一想,面對著那麼神氣的大學生,總會有幾個人動了心,而這些大學生會不會一直喜歡我們的女孩子呢?著只存玩一玩的心理,吃虧的還是我們這些師專生啊。」
這真是長者之心。他也許古板了一點,也許有一些成見,但他說的話還真有一些道理。我有一個女學生,畢業後結了婚,可是不太快樂,有時候來找我訴苦。當然,她仍然很愛她的丈夫,可是,她不能忍受的是家人對姻的婚姻的態度。她的家人認為:
「你一個師專畢業生,能有一個台大畢業的男生愛你,並且娶你為妻,還有什麼可抱怨的?你當然要忍讓一點才行。」
這是什麼話?可是,這是台灣好多父母都在說的一種話。再舉一個例子,有一個學生曾經寫信給我,我不認得他,他是一個低年級的男生,年齡大概是十七、八歲。他說,他在感情生活上碰到了兩次挫折,一次是在課外的繪畫補習班上,認得一個女孩子,第一次兩人玩得很愉快,第二次他穿了師專制服去上課,那個女孩就不再和他說話了。又有一次,他認得一個私立中學的女孩,那女孩在知道他是師專生後,露出了很不屑的神情,從此就與他疏遠了。他心裡很難過,在信中說了一句;「她又有什麼了不起,不過是一個私立中學的學生。」
你們看,這不是一種很悲哀的現象嗎?你讀什麼學校,你從什麼學校畢業,難道真的那麼重要嗎?難道人的價值就在於那個學校的名字嗎?難道不同的職業就代表一種階級嗎?
也許很多人會說;「不,我們不會這樣。」可是如果真的捫心自問,我們不也常犯同樣的毛病嗎?要怎麼樣才能看開一點呢?
當然,離開學校以後,真正地進入了社會,真正地投身工作,這些事情就慢慢地變得不太重要了。人總有成熟的時候,但是,如果過了這個階段還不肯改變想法的話,那麼,我們的教育是真正地失敗了。
不斷地自我超越
我總覺得,讀書是自己的事,在任何一個學校裡都有愛讀書和不愛讀書的人。問題是,人的價值並不在他的書讀得好不好,不管是男性或女性,若是因為書讀得好而起了驕傲的心的話,他就不算讀過書了。相反的,若是功課成績並不好,卻隨時保持著準備學習的精神,才是一個真正讀過書的人。
和我們的一生相比,學校教育不過短短幾年,實在不是一種很可靠的憑借或者很可靠的標準。「生活」是一種很複雜的學問,有人說「哭也一世,笑也一世」。我們實在沒有必要讓一些莫名其妙的標準來干擾我們。
很多煩惱都是從最沒有意義的「比較」開始的。我們應該知足,避免無謂的競爭和煩惱,生活就會過得比較快樂。但這並不是說我們要退縮或者自欺欺人,我並不是這樣消極的人。
我認為生活是一種不斷的競爭和自我的超越。不管你是什麼身份、做什麼工作,都需要全部的投入,千萬不要存著一種「客串」的心理,得過且過地混日子,那是最划不來的事了。
當然,我們不可能每一樣都投入,但是,我們總要選擇一樣或者兩樣,牢牢地抓住它才行。
教了十年書,我也教過好幾個「客串」的學生。怎麼說呢?他上油畫課的時候,會來晃那麼一下子,交作業的時候,也能馬馬虎虎地得個低分。如果他是用上油畫課的時間去畫國畫的話,他仍然是好學生。可是,有極少數幾個學生,這個也不想學,那科也不感興趣,這麼多種術科,沒有一樣好,學生成績也差,然後畢業了,教書也教得吊兒郎當,來找我訴苦,說教不下去了。他告訴我已經服務滿五年了,我說:「那簡單,改行就好了。」可是他又害怕改行以後不見得可以應付得很好。我說,總有一兩樣他會感興趣的事,只要感興趣的話,開始的時候苦一點也無所謂,可是,他想了半天搖搖頭說:
「我也沒什麼特別感興趣的事。」
這樣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,如果不肯投入某一樣事物中,他的一生已經不會很快樂了。我實在很替他可惜。
我們的社會越來越安定,分工越來越細,無論從事任何一種行業,若肯全心投入,總會做出一些成績來。也許開始的時候看不出來,但是一段時間以後,你回頭省視一下,會發現自己真的做了不少事,因而產生成就感,心裡自然會比較快樂。積極一點說,這就是我們的事業、工作與興趣;消極一點說,這又何嘗不是我們的避風港、我們的安慰與憑借呢。
這是我對工作與事業的看法。下面我想談談對朋友、夫妻和兒女這些人際關係的看法。這些是我今天要說的第二部份,我舉出一些例子來說明我們可以如何欣賞這部份的人生,如何看出生命中的種種美好。
益友增添生命光彩
我覺得朋友是快樂人生中的重要環節,一輩子裡如能得列幾個知心的朋友實在是極大的幸福。人因為年齡和經歷可以分成好幾個不同的時期,每個時期都可能有不同的益友和損友。如果有一個朋友能陪你一起度過好幾個不同的階段,那更是你的幸運,非常值得珍惜的一分幸運。
我就有幾個這樣的朋友,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已認得,在不同的時期裡還常能互通訊息。有一次,一個像這樣的、快二十年沒見面的朋友來看我,雖然我們彼此都知道二十年來大家在做些什麼,可是到底是二十年沒見面了。聽說他要來,我好早以前就開始興奮了。那天早上接到他的電話,要我去龍潭的電信局接他,我和我先生開車去,心裡竟然緊張和害怕起來,我怕他變得太多,變得太老,我就會覺得傷心;可是又知道,二十年實在夠長,夠把一個人變老變醜。一直到車子開到龍潭那個小小灰灰的電信局前,我的心還是忐忑不安。當我看到穿著灰色風衣的他走了出來,身旁是他的女伴,他的面容雖然和年輕時不大一樣了,可是卻很好看,有一種不凡的風采,當他微笑地和我打招呼時,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歡欣的感覺。二十年的時間讓我的朋友變得成熟、變得不凡,我真替他高興。
回家以後,我給他看我的油畫素描,然後再向我的先生、他的女伴訴說我們同學時期的種種不可思議的經歷、我們的理想、我們的青春、我們的種種可笑又可憐的掙扎,在那兩、三個鐘頭裡,我們幾乎處在一種狂熱的狀態中。
一直到下午帶孩子們去吃冰淇淋,坐在咖啡座上我才覺得累了,一句話也不想再多講,我告訴朋友:
「我好累,已經不想說話,我已經說夠了。」
我的先生和朋友都很高興地看著我。他們叫的咖啡很香,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吃著冰淇淋,屋子裡有一種黃昏時細緻的溫暖的光澤,我非常滿足,就再沒有說一句話,直到和他們揮手再見,那種安寧、滿足的情緒一直充滿我心。
直到今天,每次想起那一場會面,我心裡的滿足感覺仍會回來。以後我們也斷續見過兩、三次面,但不知道是時間不對還是地點不對,總不能再造成第一次的那種氣氛。也許因為我有過第一次的經驗,對後來幾次的會晤有較高的期望,因此總覺得失望,心裡有點懊惱。
強求平添難堪
後來我忽然想通了,我覺得我們那一次的會面就有如一件藝術品,不可能再複製。有些美麗的感情是不會再來的,如果要強求,除了使自己難堪與失望以外,不會得到什麼結果。
這樣一想,心裡就高興多了,對以後幾次會面的不如意,也不再耿耿於懷。因為我知道,這種美好的氣氛有一次就該知足了,決不可再貪求。假如對所有朋友的交往都抱定不貪求的態度,生活會快樂得多。
我也發現,人年齡越大越難交到朋友,有時候碰到非常傾心的朋友,竟然發現沒有時間從頭再來了。年輕的時候如果喜歡一個同學(我們年輕時的朋友大多也只能從同學裡發現),可以和她一起上課、下課、逃課、吃、玩,所有的時間任由我們支配。但是年紀大、事情多、責任複雜了以後,這種幸福己不可再得了。
最近我認識了一位朋友,就有很深的感觸。我那麼喜歡她,那麼崇拜她,可是,每次卻都只能匆匆地交換幾句話,想說的說不出口,就是勉強說出來也變了味道,所以,不如回到家裡給她寫信來得自然些。我對幾位新交的朋友都有一點這種感覺,後來,我只好自己勸自己,不要太貪心,能認識她們就是我的幸運,其他的也別太貪求。
說到交朋友,我必須談到人生的另一個環節,就是夫妻的互相影響。
我不得不承認,我是個很幸運、很幸福的女人,先生招待我的朋友比我自己還要慇勤、還要興奮,我的朋友他都很喜歡,因此,我的朋友也很喜歡他,由此,我們生活的精神層次才逐漸提升。
尊重自己的伴侶
我不知道假如我嫁的不是他,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光景。聽說有些先生不准太太在婚後和別人有任何社交上的來往,他認為,做了太太就該每天為先生和小孩活著,而且,他認為,他既然負擔了一家的生計,出外做事,他的太太就該乖乖地在家裡待著。好像這種先生還不在少數,太太偶爾外出幾次還真會有一種罪惡感。
當然,假如做太太的心甘情願後半輩子只認識幾張熟悉的面孔,那也無可厚非,只要她自己願意,未嘗不是一種幸福。可是,因為我是女性,所以對男性的本位主義不太贊同。我認為一個男人,能賺錢養家固然值得自豪,假如在賺錢養家之外還能尊重自己的伴侶,培養她獨立的人格,陪著她一起去探索知識領域裡一些未知的境界,這對夫妻才會更加快樂。
有一次,一個女孩子問我:
「結婚以後兩個人整天面對面,還會有什麼話說呢?」
我回答她:
「結婚不是從此只有兩個人面對面,結婚應該是兩個人牽手共同面對這個世界,那可有說不完的話呢!」
不是嗎?夫妻二人攜手共同面對一切的風浪、一切的滄桑,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和我有同感,夫妻就是互相分擔憂患、互相分享歡樂的伴侶。有憂急的事,在向丈夫訴說了後,好像就已經輕鬆了一半;而得到了什麼成功的光榮,在沒有回家告訴他以前,那種快樂好像是虛幻的,一定要等到趕回家,親口告訴他,看見他也興奮起來,那個時刻,快樂才算成型,才算有了著落。
講到這裡我又有一些感觸。很多女孩在選偶的時候,常把經濟能力放在一個很重要的地位上,有些父母也是這樣,可是我的感覺是,如果你沒有和丈夫一起奮鬥過,你們之間總會缺少一點什麼。也許有人會認為我是個理想主義者,不過,我的意思是說,假如這個男孩子是個腳踏實地、很肯上進的人,那麼,他現在窮一點又何妨?反之,假如他是個好逸惡勞的人,就算有再多的錢,日子也不會過得多有意思。
夫妻應以孩子為重
出來做事以後,慢慢接觸了這個社會,發現還真有很多不愉快的夫妻、不愉快的婚姻。我自己知道得有限,更不敢以專家或權威自居,因為我知道,愛情有時候是不能解釋的,有些人能有美滿的姻緣,有些人卻不能。有時候有些苦衷不是別人三言兩語就可以解決或分類的,有些夫妻之間的隱憂更不是「是」或「非」這二分法可以說明的。對著這些錯綜複雜的情況,我通常都不敢置詞,唯一的方法就是盡量去安慰那些向我訴苦的人。
我心裡還隱隱有著這樣的感覺,就是夫妻有了意見,朋友們最好是勸合不動離。尤其是,假如這一對夫婦已經有了小孩的話,朋友們更要盡量地安撫他們,要他們一切以孩子為重,畢竟比不得沒有小孩的時候了。孩子們出生了以後,夫婦的關係就有了一種不同的聯繫,好的方面可以說更堅強了,壞的方面可以說更不自由了。
在歐美,有很多不幸的孩子,我就認得這樣一個女同學。她的父母是在二次大戰剛勝利的狂歡氣氛下結的婚,生了她以後婚姻觸礁了,然後,兩個人離了婚。母親再嫁到法國,又生了兩個女兒;父親在比利時定居,再娶了一個太太,生了兩個兒子,而我的這位女同學從小跟著父親一起住,和繼母也無所謂合不合得來,才十九歲就一個人搬出來往。母親偶爾會來宿舍看她,和她住一兩天,卻絕不邀請她到法國去。她二十歲生日那天,和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到她父親家玩,她的繼母還不錯,招待得很慇勤,可是,吃完飯以後,儘管天寒地凍,她仍然和所有的客人一齊告辭,一起坐巴士回布魯塞爾。她的父親送我們出來,也沒有什麼話,等巴士快開時,他才忽然跟著車子跑了幾步,向她大喊一聲:
「寶貝,生日快樂。」
我轉眼向我的同學望過去,那時外面的燈光照進車裡,我看見她眼淚正成串地掉下來,我一句話也不敢講,也感染了她有父有母卻無家可歸的悲哀。我有一篇作品。「瑪麗安的二十歲」,寫的就是這一件事,我認為對她來說,這個世界實在太殘酷了。
慎重地考慮婚姻
我是個主張晚婚的人,我認為無論是男是女,晚婚的好處總多過壞處。第一,婚前你較有充分的時間瞭解一些男女個性的不同,而且,二十八或三十歲再結婚,總會比十八歲或者二十歲時決定的婚姻要慎重一點吧(當然,假如是為了怕當獨身女郎或光棍而草率地嫁了或者娶了的婚姻,又另當別論)。作家愛亞女士寫了一篇小說,我覺得很有意思,她的看法是,一生最好只有一次婚姻,因此要慎重地考慮。儘管有那麼多人在你週遭替你留意,催你或者逼你,結婚仍然是你自己的事情,一點也馬虎不得、勉強不得。
現在,再來稍稍談一下兒女的這個環節。我覺得,兒女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禮物,我們要好好地珍惜,珍惜並不是溺愛的「同義」字。我倒覺得我們中國人教孩子的方法有時候很有點道理,要孩子孝順、尊敬父母實在是為孩子好,因為如果能有正直而又權威的父母引導,可以給孩子一種定向性和安全感。
當然,我不是完全否定國外一些專家權威的說法,我只是覺得,有時候專家太多,會讓人無所適從。
有很多父母希望孩子能早早地出人頭地,於是有讓孩子學鋼琴的,有學舞蹈的,上作文班的,甚至有上英語會話班的,不過我總覺得,孩子的童年似乎不應該這麼忙碌,有時間的話,我們應該多帶幼小的孩子接近大自然。這個世界上也許有些事情可以速成,教養孩子讓他成材卻絕對不能速成。
我們應該盡量享受做一位慈母的歡欣和樂趣,讓孩子自由地成長,不要勉強他成為你管他安排的模式裡的人。不要讓孩子替你過日子,孩子也許很像你,可是卻絕對不是你,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,我們如果能看開這一點,應會更快樂些吧。
- Jun 06 Tue 2006 22:49
席慕蓉,人生欣賞,欣賞人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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